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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王蒙:感謝把我放逐到新疆

    06/20/2016 - 20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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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王蒙教授早前應邀來港,以「放逐與奇緣」為題發表演講。

     

    團結香港基金「中華大講堂」王蒙教授「放逐與奇緣──我的新疆十六年」演講內容輯錄

     

    整理:佘慧婷 

     

    新疆不僅人民和善、風景如畫,還有其他好處,例如膳食之美滿就遠超過大家的想像,就算比不上香港,也一定比我家裏好。那時我每天上午批判蘇聯文學,午餐吃炒雞蛋,下午看蘇聯電影,如此生活,比上或許不足,比下卻大大有餘。 

     

    喝着牛奶勞動

     

    由於「王蒙」名聲大,新疆的朋友們怕我成為鬥爭目標,因此建議我去伊犁的農村勞動,也即「勞動鍛煉」。我想想,這也好,勞動鍛煉應該沒人敢公然反對吧?所以我去了伊犁,和農民一起生活。一定會吃苦頭?那樣想,真的錯了。在座的各位,誰敢大聲說自己在文革時有新鮮牛奶喝?在伊犁的農村,我卻可以這麼說。在那裏勞動,吃的喝的就是當地的飲食,農民吃什麼我便吃什麼。所以說,我是喝着牛奶做勞動的,這是正當的鍛煉。

     

    農家生活環境嘛,說好說不好,只是心態之別而已。例如,我的小草屋裏住了燕子一家,小燕子未出生時,清晨四時多燕子夫婦便情話綿綿,吵吵鬧鬧的。四五隻小燕子孵出來後,整天更是鬧哄哄。把牠們趕走?那就不對了,要欣賞人家的幸福生活,自己也享受幸福生活。

       

    朗誦《毛主席語錄》的日子

     

    我在新疆學習了十八年,學習維吾爾人的語言、文學、歷史、文化等,相當於三年預科、五年本科、四年碩士、四年博士,外加兩年博士後研究,深入認識了維吾爾人的文化,感受到維族人民的奇妙。

     

    我如何學習維語呢?我時時刻刻都在學習維語、使用維語,用維語朗誦《毛主席語錄》,讀共產黨的書,唱歌也是唱維語歌曲。我寫作時,先用維語構思人物的對話,然後才翻譯成中文寫出來,由此形成了我自家的文筆風格。

     

    說一則趣事吧。有一次我和村裏的黨校老師喝酒,其實喝的是摻入藥用酒精的米水,眾人共用一個杯輪流喝。幾杯下肚,說話就大聲起來,言語激動而隨意,直說我是「知名作家」,而且是史太林文學獎得主,只是硬不承認而已。我當然很害怕,一來我實在沒得過那個獎,二來當時中蘇關係不好,我暗自埋怨他們有那麼多東西不說,偏要說起蘇聯。後來與維族人相處久了,就明白他們不過是發酒瘋而已,酒醒了便沒事了。

     

    一九六○年代初,妻子在伊犁第二中學教書,教師之中有四成是漢族,六成是維族。某次因政治運動所需,學校領導要求全體教師集中,第二天即須開始在同一宿舍生活。漢人教師嚇壞了,年輕的有人立即跑回家,有家室的亦有人連孩子也不顧就遠走他鄉。預定合宿之日,漢族教師大包小包攜帶生活用品,不情不願的去到宿舍,維族教師笑面迎人,卻是兩手空空,很瀟灑的。問他們為什麼不來合宿?都回答「明天來」、「我病了」、「我媽病了」之類。經過連續數天的「明天來」,合宿只剩下口號。

     

    此類事例,生活中常發生,足見維族人的習俗奇特,有趣而善良,所以我不信維族人民蓄意去做壞事。我的老房東聽到美國人太空船登月的消息,一直向真神禱告,完全無法理解為何不騎馬竟可以到達月球這回事。科技的發達,顛覆了維族的傳統認識,衝擊着他們的世界觀;現代化給他們帶來了不少痛苦,生活被打亂了,有很多不習慣,需要時間和環境去調適。這是我們需要明白和包容的。   

  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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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王教授表示,他在新疆十六年所得到的,遠超於自己的想像。

     

    維族人民文化

     

    維族人民坦白直率,做賣買純屬地理環境使然;新疆與阿富汗等國接壤,所以維族人覺得有人跑來跑去做賣買是平常事,從未想到其中會有塔利班分子。老維族人說,做物流,給人運木材,但人家在木材堆裏夾雜奇奇怪怪的東西,自己不知道那是機關槍。

      

    維族人做貿易,「食白果」時,甚至左手的貨右手買,但求開心。他們賣煙草、賣瓜籽,連劉曉慶的照片也賣。維族人的性格,根本不太會做賣買,遑論做壞事。我們害怕恐怖主義,懼怕遭恐怖襲擊,但不必輕率將一個民族都視為恐怖分子、害怕他們的宗教。現代化使得維族人害怕,現時新疆只有兩成地區是城市,八成人口生活在鄉村,現代化的科技和生活對於他們是非常陌生的,甚至顛覆了他們平生的認知、打亂了原來的平靜生活。城鄉之間的差距如此巨大,他們要學習、生活上要改進的習慣很多,這是需要大家一同努力的。

     

    接觸中東文學

     

    維族人對文化人的尊重,遠超過我們的想像。我的老房東是不識字的農民,卻堅信國家需要三類人:一是領袖,二是大臣,三是詩人。新疆人尊重文學作品,據說《可蘭經》是用詩體撰寫的,聲調優美,可吟可歌,學校的老師、學生,乃至街上的百姓,都日日唱誦。

     

    中亞地區的其他文學作品也是如此。在文革最激烈的時期,我幸好身在新疆,有機會閱讀翻譯成維語的中東文學,例如來自烏茲別克的作品。還有來自波斯、譯成維吾爾文的詩歌和手稿,我逐字逐句抄寫在筆記本裏,有空即反覆吟誦,至今依然記得。我用維語給大家一段吧,詩句大意是:「我們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實,╱我們是智慧眼睛的黑色眸子。╱如果您把廣大世界看成戒指,╱我們就是指環上的寶石。」

     

    你們聽聽,波斯的文人多自豪、多自傲,與李白相比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維族人是有趣的伊斯蘭教徒,他們一手拿着《可蘭經》,一手拿着酒瓶,「有時候絕對純真,有時候騎着馬喝酒」。伊斯蘭教對文化有情,特別對中華文明有感情,他們尊重源遠流長的文學、歷史,善待文人學者,相信人活得久則書自然讀得更多。

     

    一個善良的人,到處都遇到善良;一個光明的人,所到之處都光明。新疆對於我一點也不恐怖,「風景秀美、百姓善良、飯菜好吃」,我每年都重返新疆。我在新疆生活十六年,與維族人未能溝通的事當然有,但經歷中都覺得他們可親可敬。例如,新疆朋友向我借錢,金額不大,但就是一直不還,我亦不好意思追討。待到我要離開時,他們明明沒能力還錢,也要盡力贈送我一些東西。他們的想法是:我們是兄弟,所以我有困難時向您求援;借錢是一定會還的,大家是兄弟,不必追討嘛;但您要離開了,債務就是債務,我必須要還,不能拖欠,這才是公道。

     

    最後,我想說的是,人生道路上,總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困難,選擇光明、健康的道路,就會有光明的結果。我在新疆十六年,用坦然、開放的心去面對困難,體驗和欣賞維吾爾民族與文化,我所得到的,遠超過自己的想像。希望大家有機會也去新疆看看,我誠意推薦美麗的杏花林,以及北疆的人文風貌。大家去看看,才會明白天堂是什麼樣的。